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这是明朝大戏曲家汤显祖《游黄山白岳不果》中的诗句,经常被用来当做徽州地区(今天黄山市)的风景广告词。
确实,如果单从这两句来看,其中充满了诗人最真挚的情感,“我一生中最想去的地方,最痴恋的地方就是人间仙境,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人间仙境竟然是我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徽州。”
作为后人的我们,这样去理解这句诗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为什么呢?
因为汤显祖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在担任浙江遂昌县知县的时候,废除严厉的刑罚制度,采取宽和的治理方式,并亲自下乡鼓励农耕,和青年学子互相切戳文学。他的这种执政理念,扭转了遂昌的人文风气,也使得当地的桑麻六畜都兴旺了起来。
好不夸张地说,汤显祖在遂昌担任知县期间,是真的把这块原本贫瘠的浙中之地当成了自己的理想王国,而遂昌地处山区,常年白云缭绕,男耕女织,一派祥和,田园风光构成了一幅优美的山水图。
基于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当汤显祖发现自己一直寻觅的人间仙境是徽州时,心中肯定生出无限向往,才会发出了“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的感慨!
徽州宏村晨曦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其实,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因为这句诗不仅不是汤显祖对徽州的向往,反而是他对徽州的厌恶,“我一生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徽州,连做梦都不会梦到。”
我们看看整首诗的意境:
游黄山白岳不果序:吴序怜予乏绝,劝为黄山白岳之游,不果。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吴序可怜我穷困潦倒,劝我到徽州去一趟,解决官场上的不得志,但我拒绝了。为什么要拒绝呢?因为我有自己的处世原则!
我知道,要想沾沾财气,多半得去徽州①走一走。
但是,打死我也不会去的,我一生中最恨的地方就是徽州,那是一个连做梦都不会梦到的地方。
看看,这才是汤显祖最真实的内心。
那么问题来了,面对穷困潦倒的汤显祖,他的朋友吴序为什么会认为只要去一趟徽州,他就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而汤显祖又为什么会拒绝得这么痛快呢?是因为徽州遍地都是黄金、白银可以捡,汤显祖为了清高而拒绝吗?
当然不是!
吴序建议汤显祖到徽州不是去游黄山、逛齐云的,也不是去捡钱的,而是去求人的,想通过他人的帮助以解决仕途上的困境,实现光耀门楣,官运亨通。
黄山、齐云山在徽州的位置那么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呢?这个人就是已经退休在家养老,大明朝的少保兼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封武英殿大学士的许国。从这么一大串头衔就可以看出,这位叫许国的老人家在万历皇帝面前的影响力。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许国是嘉靖四十四年(公元年)的进士,历仕嘉靖、隆庆、万历三朝。而最重要的是,他是万历皇帝朱翊钧的老师,深受朱翊钧的爱戴!
为什么呢?因为许国不是一个迂腐的老夫子,他最懂得如何激发少年人的求知欲,这一点和同是朱翊钧的老师张居正有很大的不同。
隆庆六年,许国任日讲官,成为太子朱翊钧的授课老师。他和张居正等其他老师不一样的是,他不会天天板着一张脸去批评、呵斥朱翊钧,不会因为自己是老师就自持身份,相反,他经常表扬朱翊钧,这就博得了未来天子的好感。
朱翊钧即位后,升许国为右赞善,继续成为日讲官,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在万历十一年四月,许国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的身份进入内阁,成为次辅。
万历皇帝对许国是非常重视和恩宠的,恩宠到什么地步呢?许国违背了礼法,在老家歙县建造了八脚牌坊②,万历也只是一笑了之;而许国要求回乡为父母守孝,万历亲自夺情,只下旨让其儿子代为守孝。
那么,如此受到万历恩宠的许国,和汤显祖是什么关系呢?他是汤显祖的座师,万历十一年癸未科的主考官。
万历十一年(公元)二月,许国奉旨主持会试,汤显祖也就是在这一年成为大明朝的进士。在古代讲究裙带关系的情况下,所谓“天地君亲师”,师生更容易结成政治同盟。
然而,两人的关系却因为首辅申时行的执政而破灭了。
许国牌坊牌头雕刻申时行是万历的内阁首辅,同时也是张居正的学生(申时行会试时的主考官是张居正),他不满言官因为攻击张居正而涉及到他,所以一怒之下和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言官顶上了,而 “高启愚案”更是激发了他和言官们的矛盾,矛盾的激化也让观望的大臣们卷入了这场言官和阁臣之间的斗争。
许国作为次辅,和申时行的政见一致,关系也非常要好。眼见群臣乱舞,所以他挺身而出,以一篇《乞辨邪正以消党比疏》为申时行辩护,以致自己成为言官们的众矢之的。
在这样的朝政争议中,因为万历十八年(公元年),大明朝经历了湖广饥荒,京城灾害,蒙古火落赤部进犯临洮致使副总兵李联芳全军覆没,总兵官刘承嗣又战败等等一系列的不顺,让万历皇帝十分恼怒。
他认为这都是言官们攻击内阁,无事生非导致的,加上围绕在朱常洛、朱常洵两人之间的国本之争,万历一气之下对言官们做出了停俸一年的处分。
这时候,身为南京礼部主事的汤显祖,因为和明朝官场的格格不入导致官运并不亨通,又因为对内阁的所为非常生气,于是上了一道奏疏,即 《论辅臣科臣疏》,大肆鞭挞申时行、许国等内阁大臣,他认为国家面临的种种危局,首要的责任就在内阁。
这篇百余字的奏疏,是汤显祖对大明官场的思考,也是他对当前朝政危局的解决思路,只是耿直的他言语激烈,把大明的内阁贬得一无是处,连带皇帝都下了水。
“御史丁此吕首发科场欺蔽,申时行属杨巍劾去之。御史万国钦极论封疆欺蔽,时行讽同官许国远谪之。一言相侵,无不出之于外。于是无耻之徒,但知自结于执政。所得爵禄,直以为执政与之。纵他日不保身名,而今日固已富贵矣。”
他认为,辅臣没有尽到辅佐皇帝治国的职责,反而私心很重,利用朝廷的俸禄培养个人的政治势力,结党营私,没有廉耻可言,这才是言官群而攻击的原因。
他认为必须对内阁进行梳洗,才能缓解大明朝政的不作为,所以惩罚言官是不对的。
徽州古城前的许国八脚牌坊注意一个重点,“时行讽同官许国远谪之”,也就是说,汤显祖把自己的座师许国也一撸到底了,而许国也是万历的老师。
你这样不讲情面,是不是指桑骂槐?这就让万历皇帝愤怒不止,当即把他贬到了广东的徐闻县做典使去了,而这也是汤显祖仕途转折、命运颠簸流离的开始。
当然,汤显祖对老师许国的贬损,主要还在于政见上的不合。
许国讲究遵循儒家规则,一切要在这规则下进行运作;但汤显祖遵求个性解放,反对封建教条,这是因为他的授业恩师罗汝芳是王阳明的第四代弟子,属于“左派王学”,一个以抨击程朱理学、反对封建教条、追求个性解放的学术派系。
作为万历十一年癸未科的主考官,许国能从千余名考生中选中汤显祖,自然是对他的文章和人品认可的。
但因为思想上的认知不同,为了爱护自己的这位学生,不希望汤显祖日后在仕途上的得势,而步入临川先贤王安石的后尘,许国才会把汤显祖安排在南京礼部的闲职上吧。
只是汤显祖的刚直,又加上受到“心学”的影响,批判朝政的言语激烈,到底还是自愿成为了政治上的牺牲品。
正因为如此,被贬岭南后的汤显祖,虽然后来又迁至遂昌知县,但始终待在基层做着七品的小官。
万历十九年(公元年),许国踏上了归乡养老的路途,但万历皇帝依然难舍,多次派遣锦衣卫带着敕书要他回京,可见许国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万历皇帝所以正是看到许国的简在帝心,汤显祖仕途上的不得志,吴序才会劝汤显祖到徽州去拜访自己的座师,消除师生之间的隔阂,好让许国出面在皇帝面前说两句好话,以实现进入中央部委工作的机会。
但固执的汤显祖,并不接受这一建议。他不愿意去低声下气,更不愿意去见许国,“意气慷慨”的他,才会写下了这首《游黄山白岳不果》的诗,以表明自己的心智!
事实上,“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很符合当时的社会环境,因为此时的徽州商人已经成为大明朝颇具影响力的商帮,而徽商的反哺也使得徽州成为江南邹鲁,但商人在“士农工商”的位阶中还是处于末流,这也是汤显祖不愿踏进徽州的原因之一吧!
所以,今天的我们忽略了了历史,而单单把“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的句子用作对古徽州地区(今黄山地区)的风景宣传,纯属于一个美丽的误会。
备注:
①黄山、齐云山是徽州地区的两座名山,这里被汤显祖借代徽州;齐云山地处徽州休宁,古称白岳,道教四大名山之一。
②按照古代律法,大臣只能建四脚牌坊,否则就是欺君,而在全国也就许国这么一座八脚牌坊,可见他在万历皇帝心中的位置。
汤显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