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24小时-钱江晚报记者陈宇浩徐洁特约摄影李杰潘华骏
一场县城音乐会,为什么能集结起这么多大腕,有了国际级的范式?
一群没有音乐基础的山里孩子,如何具备了与大咖同台的音乐水准?
年8月8日至8月14日,汤公音乐节在浙江遂昌举行。开幕式的谢幕曲,定格在了这样一个画面:
年北京奥运会音乐总监陈其钢、女高音陈小朵、女声歌手喻越越、男声歌手李炜鹏、古琴演奏家陈雷激、京剧花脸李梦熊、古筝演奏家常静、琵琶演奏家李佳、歌手常石磊、女高音孟萌……这些在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或是惊艳出演、或是幕后功臣,在国乐与弦乐,美声与戏曲的混搭中,艺术家们衬托出了一群来自山水间的孩子——高海心15岁,来自妙高街道庄山村;李佳怡13岁,来自坑口村;祝袁舒心9岁,来自姚埠村;傅佳艺8岁,来自黄泥岭村……
他们都是遂昌躬耕书院音乐筑梦班的学生。
这场音乐会的背后,有两种关于音乐在乡村中的文化实验,以及实验衍生出的诸多可能性。
先来看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细节:
自从8月初筑梦班开课后,躬耕书院的大厨郑建斌每天都犯愁到哪里去抓土鸡。
据说,当初陈其钢、陈雷激、陈琳这些音乐大咖,都是被这里的土鸡拴住了胃,被这里的山水拴住了腿,从而心甘情愿待在这里,为当地的音乐审美普及不遗余力。这几天,先后又有钢琴家杜宁武、小提琴家朱丽亚、大提琴家沈泽洵,来给孩子们上过课。“让他们多尝尝土鸡,以后可以多来啊。”这是郑建斌质朴的愿望。
对于遂昌而言,一只土鸡的背后,是山水魅力。
但是,一方水土的吸引力,在山水之上,还须有文化因子的强力参与,才能促使其保持活力、持续发展。
因而,当音乐大家入驻遂昌之后,他们带来的精神“反哺”,影响着又一代成长起来的孩子,同时让遂昌不仅仅局限于浙西南,而是打造出国际化的遂昌。
放眼浙江,这种山乡间的文化成长力,没有止步于遂昌。
今天起,钱江晚报从遂昌出发,去寻找山水间的“耕读”故事——不是单纯寻找成功的案例,而是寻找一种与人相关,与整个文化建设以及可持续发展相关的当下审美。
★一群孩子与一片村落的变化★
弹古琴的曾佳慧怎样从偏远山乡走进高等音乐学府
高海心终于不用担心自己跟不上交响乐团的节奏了。
当小提琴和大提琴铺陈进来的一刹那,这位站在后排中间的15岁姑娘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似乎在找准那种“跳跃进去”的感觉。
歌声响起,远处的山间扑腾起一群鸟,很快在晚霞中融成一幅画。同样美丽的,还有定格在孩子们脸上的笑容。
这一天,距汤公音乐节开幕还有三天,来自遂昌躬耕书院音乐筑梦班的48个孩子的暑期集训也进入了第六天,他们和来自世界各地最具才华的青年艺术家们一起,排练了四首歌,这一首叫《遂昌赋》。
交响乐中混搭古琴,并不多见,当古琴声扬,更有了些遂昌的味道。
弹古琴的姑娘叫曾佳慧,是躬耕书院第一期音乐暑期夏令营招收的孩子中的一员。
从年的曾佳慧到年的高海心,7年,音乐对孩子与乡村的赠予,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北京到龙游,要乘6个小时高铁,然后坐1个小时大巴到遂昌县,再转入乡道、村道、不知几个弯的山路开车1个小时,才能到红星坪村。
这里三面环山,仅靠一条4米多宽的水泥路跟外面的世界联结,时不时有鸡、鸭、土狗大摇大摆在眼前走过。站到稍微高一点的坡上远眺,可以望见乌溪江水库的一角。
这是曾佳慧再熟悉不过的路线——七年前,她就是从这条路走出村子,到北京,然后,成为红星坪村第一个“被首都高等音乐学府录取”的娃。
13岁的曾佳慧
这七年每年的寒暑假、小长假,曾佳慧也会风雨无阻地沿着这条路,定期回到位于红星坪村的琴圩书斋,给音乐筑梦班的“学弟学妹”们上课。
对于刚满20岁的曾佳慧来说,这更像是一种习惯。回到自己音乐之路的起点,也是一草一木都再熟悉不过的家乡,这种说不清算不算使命感的情愫,一直根植于她的心底。
回到年,当时杭州龙井草堂的创始人戴建军,因为“寻找好食材”偶然来到遂昌黄泥岭村。
“九山半水半分田”的自然气息,把戴建军镇住了。他决定在此地动土,一开始不过是想做个纯粹的食材基地。但跟国学大家杜道生的一次对话,让戴建军重新思考自己要做的事。杜道生说,中国人一直讲究耕读并举,“如果在这里做一个书院,还可以有教育的责任”。
3个月后,躬耕书院成立了。
后来,在邀请指挥家、小泽征尔的爱徒陈琳以及古琴演奏家陈雷激来山里吃土鸡的餐桌上,几个人萌生出一个共同想法——教育从哪里做起?不如先试着教这些大山里的孩子音乐吧。
听起来,这只是一个偶然的想法。
年,躬耕书院办了第一期音乐暑期夏令营(这也被看做是音乐筑梦班的前身)在当地村里招生。那次,总共来了十几个晒得黑黝黝的孩子,他们半天不说一句话,更不用说有什么音乐素养了。当时13岁的曾佳慧,就站在他们中间。
对这些山里的孩子来说,命运轮盘上的选项并不多。如果当时没有走上音乐之路,曾佳慧应该会上一所普通的学校,或者就直接外出打工补贴家用。学音乐所需的费用,也通常会让这些家庭望而却步。以曾佳慧弹的古琴为例,最普通的每架也要万把块钱,“当时我爸妈都在外打工,如果没有筑梦班,以他们的收入,肯定无法支持我学音乐。”曾佳慧说。
第一期音乐暑期夏令营仅有十天,这个姑娘以自己的认真,打动了所有老师。
有一天,陈雷激上完古琴课,就对孩子们说,“你们在这练琴,到了吃饭时间我来叫你们”。
结果,跟几个老朋友吃饭聊得开心,陈雷激把这事给忘了。到了晚上八九点钟,陈雷激路过琴房,发现里面还有声音,推门进去一看,其他孩子都走了,曾佳慧一个人却还在练。陈雷激问,“你怎么还在啊”,曾佳慧说,“老师,你不是说一直练到吃饭来叫我们吗”。
十天后,老师们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带曾佳慧去北京,先去中国音乐学院附中跟读一年,后面能不能考上,就看孩子自己的造化了。曾佳慧家里不用出一分钱,开饭店的戴建军负责学费,指挥家陈琳负责生活费。
如今读大二的曾佳慧
曾佳慧很争气,苦读一年后,第二年通过了全国校考,又从附中一路考进中国音乐学院古琴专业,今年读大二。
一回到音乐筑梦班,曾佳慧还是和孩子们同吃同睡在一起,不厌其烦地教孩子们识谱,一遍遍为孩子们弹着古琴伴奏……曾佳慧现在所做的一切,正是七年前陈琳、陈雷激这些艺术家们在她身上所付出的投射与复刻。
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对未来已有了自己的打算,“不管以后在哪里工作,我每年还是会回来继续(音乐筑梦班)这件事。”姑娘语气中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沿着红星坪村的坡道往上走,路过一大片茂盛的荷花池,就到了音乐筑梦班的大本营琴圩书斋。
早上9点,太阳还没从远山的云雾中挣脱开来,清澈的童声合唱,就已经从布满爬山虎的白墙后徐徐传出。
“真的,孩子们的歌声,会赋予这个地方灵性。”只要筑梦班的孩子一练歌,在田间地头干活的村民们,都会直起腰,出神地听上几分钟,戴建军看得真切,“他们不懂音乐,但都说很好听。”
筑梦班的孩子和青培班以及村民合作音乐作品
从年算起,筑梦班已经走入第六个年头。每年夏天,躬耕书院都会面向整个遂昌招生,条件只有两个:1、遂昌本地人;2、年龄在小学二年级至四年级之间。
只要通过最终面试,每年寒暑假、小长假,以及固定的周末,都可以参加筑梦班的集训和学习,整个学习过程,家长不需要花一分钱。
来自三仁乡坑口村的李佳怡,从二年级就开始参加面试,直到四年级的那个夏天,终于被录取。虽然,那个时候,她依然连“哆来咪发嗦啦西”都唱不准。
“我们村里就我一个!”在筑梦班的两年里,李佳怡先后去了杭州、苏州演出。李佳怡记得,去苏州演出那次,因为主办方压缩时间,准备了三首歌的筑梦班,只唱了两首。在后台的走廊里,孩子们都有些沮丧,这时陈琳提议,“没唱的那首歌,我们就在这里唱吧”,歌声响彻后台,每个人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泪光。
音乐给予孩子们的,不仅仅是音乐本身。
(注:躬耕书院位于黄泥岭村,琴圩书斋是躬耕书院的组成部分,位于红星坪村,音乐筑梦班的大本营在琴圩书斋。)
★一众大家和他们背后的力量★
旅法作曲家陈其钢
他的新作总谱上为何标注:中国遂昌
两小时的音乐会,陈其钢一共上了10次台。
在熟悉陈其钢的人眼中,他是高冷的——不喜欢热闹场面,听音乐会选边上的座位,开会坐后排,不出席任何颁奖仪式。
那天的他,一反常态。
作曲家陈其钢
陈其钢从事古典音乐创作四十多年,而他以更通俗的姿态被中国大众熟知,是因为北京奥运会,他是音乐总监。
近些年的大多数时间,67岁的音乐家都隐居在躬耕书院。
这间位于遂昌县湖山乡黄泥岭村的书院,四面环水,好似世外桃源。
从杭州出发,铁路、山路和水路,要经过4个多小时才能到达。
十年前,坐在电视机前看奥运会开幕式的多数观众,并不知道陈其钢在国际上是个多么响亮的名字。
他的作品《逝去的时光》《五行》《蝶恋花》,每年在世界各地频繁上演,甚至成为很多乐团的保留曲目——对在世的音乐家来说,这极少见。
进了书院,拾阶而上,在一片竹林中就能找到陈其钢的住处:寻音阁。
寻音阁
寻音阁主厅中,挂着陈其钢自己题的对联:雨径通幽启聆处,黎遇达明净心人。字面意思,似在描绘书院环境和自己的心境,但把上下联的第一个字连起来——雨黎——这是陈其钢儿子的名字。
年,陈雨黎因车祸离世。第二年春天,陈其钢应好友陈雷激之邀,到遂昌散心。他这一去,就被遂昌的山水拴住了身心。
很多人好奇,这位上海出生、北京求学,又在巴黎生活了30多年的享誉世界的作曲家,为什么会突然隐居到小山村里?
“我发现过去想的很多事情都错了。之前总是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开会?为什么人突然就不在了?住在乡村,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在大山之前,在繁星之下,自己平时特别在意的东西,显得特别渺小,就会放下很多。”在陈其钢看来,这无非是人在不同的心境下做了一个不同的选择。
书院给了作曲家一个独立的创作空间,每天陪伴陈其钢的是书、琴和写作设备,时间也仿佛是静止的。他早上8点多起床,读书、创作,或者长时间看地上的蚂蚁,想这些蚂蚁是怎么组织起来的。
在这里,他可以心无旁骛,忘记丧子之痛,也忘记市井纷扰;可以随时感悟,关于时间、永恒、生死、离别。
生活慢下来,陈其钢的创作却在提速。
小号协奏曲《万年欢》是他到遂昌后的第一个原创作品,再到今年5月在格拉摩根音乐节上成功首演的最新交响合唱作品《江城子》,算下来平均每年都有新作。
女高音孟萌演示《江城子》里唱腔
新作的总谱上,陈其钢都会特别标注上:中国遂昌躬耕书院。
音乐制作人、歌手常石磊为张艺谋电影《归来》演唱的主题曲《跟着你,到天边》,也是陈其钢在遂昌躬耕书院里写就的。
常石磊和陈雨黎曾是挚友,他也成了陈其钢在书院的常客。
“雨黎不在了以后,我认识了一些他的朋友,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是作曲专业的,可是,从他们身上我感受到很多。我就想,在音乐专业里也一定会有一些很有才能的年轻人。我希望有机会了解他们,也改变自己。”
于是,在陈其钢到书院的第二年,就萌生了要成立“躬耕书院-陈其钢音乐工作坊”的想法。
工作坊分文不取,食宿全包,但门槛颇高——除了要提交几部个人作品,还需手写一份字左右的命题短文:作曲对我意味着什么。
为何要手写?他的答案是:“字如其人。”
音乐家们在躬耕书院
如今,小小的躬耕书院,已经搭起了三座音乐培训的桥梁:“陈其钢音乐工作坊”面向年轻作曲家和青年音乐教师;“青培计划”以弦乐培训为主,来的都是全球顶尖音乐学院的顶尖学子;“筑梦班”则反哺本土,无偿为本地的孩子进行音乐开发,为他们搭建展示的平台。
毕业于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小提琴手朱丽亚,是个美国姑娘,作为今年“青培计划”的学员,她上周刚到书院。
陈其钢和他们座谈时,她问:“之前您取消了《如戏人生》的首演(陈其钢新完成的这首交响变奏曲原定年10月18日在国家大剧院首演,在进行第一次排练时就被他中途叫停),是对乐队演奏不满意吗?”
“不,我是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陈其钢这样回答,而朱丽亚永远记住了陈其钢当时那种“嫌弃”的神态——像是在说别人的作品。
“我不能做一件达不到自己标准的事。搞创作的人,必须走自己的路,尽管这很难做到。”这是陈其钢的坚持。
他的期望中,三座桥梁能分别实现三个层面的期待:
让来“工作坊”的创作者了解什么东西是具有独创性的——“独立才是独创性的来源,我们既不顺从过去,也不附和现在,只跟随你自己的意志”;
让“青培计划”的演奏者们,打破原有师生间、同学间的利害和竞争,强强切磋,精进技能,敢于求变;
对百姓受众,人人都能感受到音乐之美。
他们彼此之间,又共生共长:音乐大咖聚到一起,他们的朋友圈,基本辐射到国内外最顶尖的音乐家群体。慕名而来的年轻音乐家们,也会为“筑梦班”的孩子们带去丰富多样的艺术赏析。
山乡风光
音乐节期间,音乐家们不仅要在剧院里正装演奏高雅音乐会,也要被派到街头去和市民互动,玩快闪,和普通老百姓“不期而遇”。
大师和小县城、小村,有人担心,会有违和感么?陈其钢很坚定地回答:“有,才更要去参与。高雅和通俗之间,有时界限很模糊。把高雅的音乐和通俗的环境结合起来,让一个在浙江来说相对偏僻的县,能够有机会,看到不同,看到世界;而世界也能看到中国乡村的美。”
(部分图片由主办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