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阴溪上的航行
何山川
〝按节下松阳,清江响铙吹〞,在盛唐大诗人王维隽永的山水诗篇中,这一条如诗如画,响着铙吹的〝清江〞就是松阳人的母亲河松阴溪。
松阴溪是风光秀丽的八百里瓯江上游的主要支流之一,由西北向东南穿越松阳全境。这条发源于遂昌县垵口乡的河流,在丽水市大港头汇入发源于百山祖的龙泉溪。它全长.5公里,在松阳县内干流长60.5公里,流域面积平方公里,滋润了松阳93%的土地。
松阳位于浙西南山区,属中亚热带气候区,北靠金华、衢州,南通温州、福建。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居住,春秋战国作为百越之地,已渐成鱼米之乡,东汉建安四年(公元)建县,管辖着今天丽水市大部,金华和温州部分地区。作为丽水九县市中建制之始,在它当之无愧地成为浙西南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的过程中,显而易见是得益于有处州粮仓之称松古盆地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也得益于黄金水道松阴溪畅通便捷的水路交通。
松阴溪看上去是一条普通平凡的河流,实际上它的历史远比我们想象的丰富多彩。它河道开阔,河槽平缓,平常水面均宽80米,漫水期宽达米。常年可通航,上游河段枯水期,竹筏也可通至遂昌县的金岸和渡船头。支流小港船筏经大东坝镇的汶水口,可达外大阴,并延伸到黄南甚至排居口村。可以这样说,作为工业文明之前重要的内陆水运交通动脉,浙江省第二大河瓯江之于丽水、温州是类似于农耕时代的高铁,作为瓯江重要组成部分的松阴溪,之于松阳也有着同样的意义,事实上,松阴溪航运也正是这样,以自己强大的生机与活力书写着一页页伟大的历史篇章。
建元三年七月(公元前),东瓯国被闽越国攻打,告急于西汉,汉武帝发兵救援,后东瓯王广武侯望带着4万余部众,乘竹筏木排从温州经瓯江上溯,过丽水,沿松阴溪,到达古市一带上岸,转经衢州等地北迁至庐江郡即今江苏扬州、淮安一带。元鼎六年(公元前),被汉武帝打败的东越国,其部众也同样从温州起步,沿同样的线路北迁,在这一过程中,松阴溪水运再一次发挥了重大的作用。三国时(公元-),当时的县治所在地古市已有码头,通航船只众多。南朝天监四年(公元),当时属松阳管辖现属丽水的堰头修建拦溪大坝通济堰(世界水利史上第一座拱型堰坝、中国古代五大水利灌溉工程之一)时还开辟了通航坝门。这些史料表明,由中原黄帝部落中善于制造陶器,被称为瓯人的族人,南迁至汶山即今武夷山一带,之后又转辗于瓯江的源头,并顺江而下,定居在瓯江两岸,开始了瓯江流域文明的这群人,很早就和水,和航运结下了不解之缘。
唐宋时期,伴随着造船和航海技术的发展,海上丝绸之路也进入鼎盛时期。那时候,在八百里瓯江上来来往往着无数舴艋船,把龙泉青瓷、松阳茶叶等一船一船运往瓯江的入海口温州,经温州再转运东南亚各国。
瓯江航运迎来历史上最繁荣时期当属抗战时期。那时,沪杭甬沦陷,浙赣线瘫痪,主要陆路交通被破坏,丽水成为了抗战大后方,众多省级机关、团体、学校、工厂、商企和杭嘉湖地区逃难的人们云集丽水,为保障浙江后方的供给,当时国民革命政府选择瓯江作为新的交通路线,瓯江航运于是风生水起,迅速发展和繁荣起来。在丽水的浙江铁工厂生产的武器、弹药通过瓯江用舴艋船运往全省,甚至全国的抗战前线,温州港的物资通过瓯江上行至松阳,转运至衢州等地和江西、重庆、四川等外省市。时任浙江省长的黄绍竑后来回忆道:当时的瓯江,最多时有多艘各种船只,不间断地运送各类军需战备物资。
松阳码头位于南门溪滩路,是瓯江上的四大码头之一。民国26年至31年(至)前后,南门松阴溪上千只以上船筏穿梭于江面,纤夫吆喝不断,帆樯蚁聚于独山潭、青田码道、外溪滩一带,里三层,外三层,里里外外又三层,十分壮观。大型的大峃船也人拖、肩拉穿越浅滩,经常从温州下游等地来松阳凑凑热闹。当时还专门成立松阳竹筏运输队,入册队员达人。这种景象,当地一些经历过那段历史的老人记忆犹新。随着民国34年()抗战胜利,浙赣铁路修复通车,省政府、省参议会,省农业改进所等50多个党政军机构、社会团体、学校、企业从西屏、古市陆续回迁,遂昌商货弃水从陆,人员物资流向才发生了转变。
历史上瓯江航运相对沉寂的时期还有明朝初年,倭寇进犯东南沿海,瓯江也成为倭寇进入内陆的主要通道,瓯江航运时常被迫中断。同样的境况也出现在乾隆二十二年(),清政府再度颁布禁令,不许外国商船进入浙江沿海,瓯江上的航运仅限于内陆沿岸。
松阴溪上早期的水运工具为竹筏、木排、独木舟。魏晋之后多的是舴艋船,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都是松阴溪的主要水运工具。舴艋船又称小木船或麻雀船,头尾尖,舱肚大。以松木制作底板,杉木制漂板,船梁、马腿(肋)用硬木。蚱蜢船吃水浅,转向灵,适宜多礁多湾深浅相间的溪流航行。以木桨、竹篙、风帆为推力。浅水用篙,深水用桨,顺风扬帆。上滩时船工要下水拔船或拉纤相结合。
水运成本低廉、装载量大、节省人力,早在秦汉时期特别是隋唐以后,水上运输便逐渐超过陆路,成为我国古人主要的交通方式,尤其是长距离持续运输,几乎全靠水路。瓯江航道条件较好,自然不会例外。松阳山区土特产丰富,通过水路运往温州或在温州集中转海运的货物,以竹木、柴炭、粮食、茶叶、药材、水果等为大宗。其中松阳三张叶:烟叶、茶叶、桑叶正是依托发达的松阴溪航运得以发展壮大,松阳晒红烟更是因此得以扬名中外,出口欧美、非洲。上海、宁波、温州的轻纺、水产、明矾、食盐、日用杂货也通过瓯江汇集松阳,经松阳各码头转运遂昌以及浙西各县市。
松阴溪航运也有客运。晚清、民国时期,松阳人外出求学、经商、公务以及外地来松人员也多数选择水路乘船出入松阳。民国27年()抗战期间,杭州人章达庵办有经营客运的松丽龙快船公司。民国29年()前后松阳人叶某办理松丽快船客运,有蚱蜢船6只,5舱;每艘载客10-12人。民国34年()客票价,松阳至丽水下行元,丽水之松阳上行元。据松阳县交通志的不完全统计,年松阳的货运量为吨;年客运量达人。
一条水路通向哪里,也就意味着将财富,粮食,甚至文化带到哪里。从船上走下的人们在河流沿岸建起了城镇、村落,沿岸的城镇、村落又吸引来更多的船与人。成型于宋代的界首村,青田船工将村落形状建设成一艘停泊在溪边的航船。温州寮就是温州船工的聚居地,筏铺因货运船筏云集宿夜得名。以渡口、木船、树排、竹筏等命名的村庄如黄埠头,黄公渡,航船头等也不计其数。船帮人在松阳大地上处处留下了自己无比深刻的印记。
这一点,古市就是很好的例子。明正统6年(公元),浙江布政司将分司设置在古市,布政司分司是一个国家税负管理机构,掌管当时整个处州府的财政。古市之所以有这样的地位,就在于古市作为浙西南地区最早的县治所在地,是水路黄金线上的要冲,它作为物流集散地和中转站一直发挥着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画家谷之林先生在《千年古镇古市旧貌》系列画作中,以强大的叙事能力,勾勒出民国时期繁华的水乡境况。桥上农民赶集,队伍迎亲。松阴溪上船工奋力摇橹呼号,竹筏木船往来穿梭。码头上一群搬运工扛着食盐、布匹、海产品拾阶而上,另一拨搬运工挑着大米、茶叶、烟叶准备装船。水边一栋栋吊脚楼,后面是灰蒙蒙的徽派建筑。排列有序的店门前人头攒动。古戏楼似乎还能听到越剧、婺剧,也可能是本地正宗出产的松阳高腔,或者是《霓裳羽衣曲》的翻版月宫调。城市中心矗立着高大的钟楼,悠扬的钟声似乎还回荡着。
而坐落在县城的福建会馆、江西会馆、青田公所等等大大小小的会馆,也是很好的证明。清朝中期,温州、金华、台州、丽水各县,和福建、江西等地商贩聚集松阳。这些异地经商的商人,以籍贯为团体结成商会,进行中药、布皮、五金、南货、水产、烟叶等货物经营。建于嘉庆十四年(年)的汤兰公所是其中最豪华,面积最大,保存最完整的一座会馆,总面积达到了多平方米。
县城溪滩路以及青田码道由青田船工建设。晚清时期,青田县的航运生意清淡,船工们为谋生计,纷纷涌向松阳,他们在松阴溪畔的外溪滩安家落户,这一带过去被人们称为“松阳的上海滩”,客栈、酒家、茶楼、赌馆、红丸作坊……无所不有,其中南直街新兴旅馆就是一处抽大烟高级旅馆。这里也涌现出了不少青田籍的风云人物和社会名流。包再富是其中的典型,他13岁加入撑船帮工行列,往返于瓯江、松阴溪一带,21岁自已买船,并在松阳置地建房,从事水路转运业务,进而创办“正源”烟行,率先开创菸(烟)草远销日本和东南亚各国外贸生意,成为发展松阳工商事业的先锋模范。他的业绩在民国当时就被载入了《松阳县志》。另一个青田籍叫王金宝的人,是松阳历史上著名的反帝反清革命斗士。光绪二十九年(),他在松阳秘密组织了“双龙会”,将总部设在青田同乡聚会和议商的瓯青公所,曾发展会员2万有余,遍及处州十县。
瓯江流域的船帮鼎盛时期数目有几十个。松阴溪上的古市帮和温溪帮、大水门帮、石浦帮最为著名。为确保整个行程的安全和商业利益的最大化,船工们在从事航运的过程中结成了不同的帮会。他们推选经验足、能力强、有号召力的船工担任帮头,出航时,少则四五船为一帮,多时上百条船为一帮。因为过急流、闯险滩、避暗礁,战山贼需要互帮互助;哪里有货源,该收多少运费等商业资源需要共享;以及什么时候清理河道,出了事故如何赔偿受害人等等都需要大家共同面对和解决。
船帮人大多数是福建人、温州人后裔,虔诚信仰妈祖,他们称妈祖为天妃娘娘。乾隆十四年(),福建客商请当时县令在现西屏实验小学位置建造了当时邑中祠庙之冠,金碧辉煌的上天后宫。乾隆三十四年(),又在下埠头建造了下天后宫,并作为闽汀士商公所。每年都举行春秋两次祭祀活动。船帮人每年首航时,要选择吉日“做顺风”;每次在开船、开排前都举行祭船(排)的仪式,设香案,摆祭品,三叩九拜,跪求天妃娘娘保佑他们平安顺利。与之相应的船戏、舞龙等娱乐活动也得以流行民间,成为一些村落至今仍然生生不息的地方民俗。
松阳县的航运组织,解放前只有一个筏业工会,成立于民国34年()。解放后年船民工会成立。其后多次改名,权属也相应多次调整。年改称西屏航管站,在松阳南门(即航运站旧址)建起一憧平米的砖木结构二层楼房用于办公。年8月松阳复县,西屏航运站改称松阳航运站。作为一个集体企业,拥有木帆船最多时60多只。
之于松阴溪航道的管理维护,历史上也不乏急公好义之士。象溪村的高良仁(---)就是典型人物之一。松阴溪常有触船伤人事故,他多次出资雇工,将松阳至丽水数百里航道礁石全部凿去。年过古稀,还亲自督工于溪中。他热心地方公益,深得乡里赞颂。民国8年()国民政府大总统赠“急公好义”匾额,并给紫绶银章。
解放前,松阳修造船只有西屏、裕溪、王田圩、鸡关坛、金村圩专业户8家,临时的2家,解放后西屏设立船厂,技工8人。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以后,松阳的航运开始衰败。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公路运输的兴起和电站的建设,瓯江水路被切断,航运公司纷纷破产解散,工人或转岗或失业。松阳船厂也于年停办。次年松阴溪航运业务全部终结。松阴溪航运似乎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无可奈何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过去,松阴溪两岸的人们沿河而居,以舟当车,以船代步,以埠为库,以岸为市,倾力构建起以松阴溪为主干的内河水运网,将松阳与东西南北的县市联接了起来,这个水运系统促进了政治上、军事上的统一,并且成为松阳经济和文化交流的重要渠道。今天,当我们伫立在废弃的码头上,眺望着松阴溪,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它当初百舸争流,千帆竞发的盛况,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年松阴溪航运怎样牵动着浙西南的神经,而江南水乡古意盎然的的风情画卷又是怎样在久远的时光中一一展现出来。
但无可置疑的是,作为一条拥有无与伦比的时间跨度和空间尺度的河流,松阴溪有着太多不可思议的地方,无数的异乡人从上面经过,无数的财富因它而汇集、分散、再汇集,再分散,它见证了历朝历代在松阳大地上发生的无数传奇,它不经意间孕育出来的各种物质和非物质文化景观灿若星辰,围绕着它的码头、船闸、桥梁、堤坝、民居、村落、城镇,每一个事物就像一个个奇妙代码,都有着自己的故事,都承载着厚重的文化,它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风土人情和社会百态,就是松阳历史的一个个册页。如果说过去的松阴溪是一本农业文明时期融合了梦想与现实的百科全书,那么读懂了演绎过无数成败荣辱,悲欢离合的松阴溪航运自然而然也就读懂了松阳过去的大半部分历史。